練乙錚:把青春歸還
【JET-jet people】練乙錚十八歲往美國讀書,在朋友家雪櫃門的磁石格言上,看到宗教詩人Max Ehrmann這樣寫着:"Take kindly the counsel of the years, gracefully surrendering the things of youth."。大意是「順從歲月的忠告,愉悅得體地交還青春給你的禮物。」這句話對他影響至為深遠。小時候藉孔子與天主認知世界,長大後急拐灣左向馬列毛膜拜,再來180度逆轉崇尚自由市場;由保釣衞士到大學教授到政策顧問到《信報》主筆,與其說練乙錚年輕時不停尋找自己,不如說他也在不斷打倒昨日的自己。
當年紀漸長,練乙錚才學懂一步一步跟自己和解。2010年1月18日,他在《信報》完成了最後一篇文章,他說:「從今天起,如釋重負。解放了,自由了。」這刻,他沒有認為自己人生的答案都找對了,也不清楚自己還在渴求甚麼。練乙錚只知道,自己想繼續航海。「有時我想,如果有天在風浪搏鬥時,在大海中走完自己的路,也不是一件壞事。」好像是活了一輩子,剛好又回到十八歲時那正整裝待發的原據點:時候到了,就要把一切歸還,而且要,愉悅得體地!
青天白日 窮書生
練乙錚來自一個青天白日家庭,有一個曾於國民政府當部長的舅公。「因為舅公的關係,我家那輩的親戚,無一不親國民黨。我爸不是黨員,卻曾於國民黨游擊訓練班受訓,只是受訓完不久便抗戰勝利,父親最後沒有參與戰事,只在國民政府內做一個小職員。」1949年,共產黨把國民黨驅逐到台灣,練乙錚的媽媽先帶其兄及其姐來港,練父及舅公隨後抵步,練乙錚於1951年出世。「來到香港,那種不共不國的第三勢力不成氣候,舅公到了新亞書院教書,淪為書生論政。」
練乙錚少年時家境清貧,來到香港幸得舅公關照,那年代的鑽石山,是國民黨遺孤的根據地。練乙錚一家搬進區內一所大宅的尾房。或許早就看透箇中黑暗,練乙錚的父母,從沒刻意給子女灌輸任何政治意識。「爸爸最想我讀好書,做好人,時常跟我講儒家思想。」父母來港信了天主教,於是練乙錚同步飲用孔子和耶穌的奶水長大。「你要知道,不管儒家或是天主教,均主張做人不可只顧私利,應該為大社群着想。父母雖不希望我們沾染政治,但我家的長輩,本身就常將這題目掛口邊,小孩子耳濡目染在所難免。就是這樣,我慢慢開始留意政治。」
入讀華仁中學,看書,基本上是練乙錚唯一許可的興趣。「一切大抵都是自發。由於舅公是個書生,家中滿屋是書,不少文學政治經典名著,細細個已在他的書架上看過。我就在這個書海中浸大。」除了父母本身正經八百,還因為:「當時屋企實在好窮。」窮到一個地步,練乙錚有時只帶兩片乾巴巴的牛油方包返學當午餐,連學生最期待的學校旅行,他也自動自覺為了免使多餘錢而放棄,旅行日乖乖請假。「當時好像也沒怎麼難過!長大後回想,或許自己讀書成績蠻好,尤其有關語文科目,就是因為自己家貧,有必要在另方面做得比較優勝,在心理上找個平衡。」練乙錚記得,中學階段幾乎沒有娛樂,連自己只看過三齣電影也記得清楚:「包括百老滙式歌舞電影《耶穌基督天皇巨星》、薜尼波達主演的《桃李滿門》以及一齣牛仔片。」時至今日,他依然不會打麻雀,即使撲克,他亦只會玩「十點半」。
簡歷
1951 年生於香港,於九龍華仁書院畢業後,到了美國卡爾頓學院修讀數學,其後再在明尼蘇達大學取得經濟學博士。曾任教加州大學以及香港科技大學商管學院副院長。香港回歸前後出任《信報》總編輯兼社論主筆,1998年獲香港特區政府聘任為中央政策組全職顧問,2003及04年參加民主運動中環靜坐,其後被革職。離開政府後,往英國學習帆船遠航的知識和技術,2007年11月駕「既濟」號航返港,被邀回巢任《信報》主筆,於2010年一月擱筆。他的文作品包括《浮桴記-謀府生涯六載事與思》以及《香港-練乙錚文集》I至V等。
變節八年 負了爸爸
唸至中六,練乙錚取得獎學金放洋美國。他說:「年輕人或許總要反叛。」本來一直流着國民黨血的他,離家後馬上反動,跟彼邦同學大搞保釣運動,徹底左傾歸於馬列毛。對於兒子突然變節,爸爸把莫名憤慨化為千言書。「那是我收過爸爸唯一的信函,連連細字,長達十多頁,內容大致是:他看見我走進歪路,作為父親,他有必要拯救正墮進深淵的兒子。」然而這名憤青,沒有把父親的親炙良言放在心,更無視父親對他的寄望,積極投入社會運動,滿腔熱血由美國灑至香港,老父沒奈何,做兒子的,反而變本加厲在父親面前列舉共產黨的「德政」。
「我們知道爸爸為我們的政治分歧傷透了心,但他從來沒有使用強硬手段迫我就範。在社運混了八年,我開始看到了些醜陋的事情,開始體會自己的愚昧,才自動放棄,返美國入研究院修讀經濟。我告訴了父母,爸爸即時沒有甚麼反應,但媽媽之後對我說:『你老竇這幾天,朝朝早都開心都笑醒。』那刻我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令老頭子好失望。五兄弟姊妹中,我讀書成續一向最好,爸爸因此對我期望亦最大,渴望我在學術上有所成就……。」練乙錚說現在再提到這件事情,依然感到非常難堪。縱然回過了頭,練乙錚最終取得博士學位後當了大學教授,卻沒可能彌補所有過失。「除了訓示我背四書五經,父親和我沒有太多溝通。我們曾經政見相異,後來我認為他的想法是對,卻有些事情錯了便沒可能回頭。當我在學術上可以說有點成就,爸爸去了加拿大定居,晚年又患了嚴重精神病,想再和他分享學術或政事時,已經遲了,他有時連我也認不出來。直至2005年他過身,我又差兩天見不了他最後一面……」當時練乙錚正在北海航海,收到消息立即趕至加國,親手埋葬了父親。
練乙錚解釋,自己由一名狂熱左仔轉變成今天的自由經濟信徒,過程並非一朝一夕。1976年四人幫出現,給練乙錚的政途製造了首個震盪;1979年攻讀經濟碩士,一心以為可以經濟救國。八十年代初,眼見國內文革後遺症愈來愈嚴重,練乙錚心灰意冷埋首讀書。「其實,八十年代中,中國逐漸開放,我滿心相信是個希望,怎料一個八九民運……」練乙錚形容,這是他一生人的最大失望與打擊。 1989年,他在美國路易士安那州一所大學任教,自四月開始,他與校內一班中國學生常有聚會,商討國內開始呈現的緊張局面;踏入五月,大家每天都在交換消息;六月三日晚上,一班人聚會至夜深,大家都是憂心忡忡。回家後他仍不停留意收音機廣播。「左扭右扭,結果連收音機都給扭爛了。」然後,他聽到槍聲!
「天剛亮,我駕車回大學。我記得,路上空蕩一片,或許是周末,或許太早了。一邊開車,眼淚一邊不受控制地流……我連軚盤也抓得不穩,幸好路上沒其他車。」回學校途中,練乙錚神不守舍走進了教堂,修女見他呆呆在哭,問他發生何事。「我問她,可否在彌撒中為中國人祈禱。其實自相信馬列主義後,我已沒了任何宗教信仰,只是忽然間,我沒有依靠,想借助宗教力量釋懷而已。」
一場血腥清洗,讓練乙錚看清當年共產黨的管治取向與手段。「但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會見到中國的出路。共產黨不是漆黑一片。」給練乙錚如此信心的,是中國過去三十年的轉變。「的確在開放,儘管政制完全比不上經濟!」他指出,七十年代在一間右傾中學教書,有名參加了甚麼反共救國團體的舊生,在黃花崗拉起支青天白日旗拍照,被台灣報紙表揚一番後,青年不久被大陸捉去槍斃。「這個細路,分明被人搵笨。但話說回來,如果同一事件在今天發生,這人可能只會被判二十年監。由打靶到收監二十年,雖然仍然是個遺憾,但在於整條政治洪流看來,這也是個進步。」
可是近兩年,特別是奧運之後,這國家又出現了一個小逆流。「例如劉曉波與譚作人事件,令人感慨萬千。可能背後有很多原因是我們不知道的。是否將快開十八大?中國政府因此寧左莫右。還是有甚麼太子黨在爭權?無人知曉。」然而練乙錚對前景始終沒太悲觀,是他知道一個社會的文明進步,西方早把規律研究出來。當一個社會發展到某水平,例如人均收入增長至一千元,人民就會追求收音機;人均收入增長至二千元,人民就會需要電視雪櫃。當人均收入增長至三千元時,民主訴求便會自自然然出現。「你看今天的中國,中產階級逐漸湧現。當這班人累積了財富,便會置業,有物業即有業權。一旦他們的業權可能受到官員侵害,例如貪污,或者強行收地發展時,他們便會起來反抗。
「像早陣子番禺市政府,在事前完全沒咨詢的情況下,突然在一住宅區旁興建焚化爐,惹來附近幾千居民出來示威。我想,這班人然後便會思考:為甚麼自己的業權會被侵蝕?而侵蝕他們的,又全是官員。他們隨之明白,是因為國家的政治體制出了問題,繼而思考到政治、改革。或許,中國人就要由經濟開始,再兜了這樣一個圈,就會走出民主的道路來。」
既得利益變法西斯
關於共產黨,練乙錚認為最「不道德」的,是其「以我為主」的主張。「這思想充滿革命政權特徵,領導人要統領群眾,殺人放火在所不辭,因為唯有如此堅定,革命方能成功。然而,這不是個適合用來長期治國的方法。」練乙錚更指出:「以我為主」完全違反了中西方的傳統道德思想。「伏爾泰在他的《論寬容》中曾說,人的智慧有限,不可能保證自己一套絕對正確。如果有人認定自己必對而別人必錯,然後再以暴力方法對待他人,後果堪虞。因此,凡事大家必須退一步思考,並給機會人家發表。這觀點其實與中國的『恕』大致相同,簡單說,就是推己及人的概念。」
除了這個「與生俱來」的毛病,練乙鍊還提出,在中國開放改革之後,黨內催生出一個可能更致命的問題──「既得利益的私心」。東歐的共產國家,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出現了一個『新階級』。「自共產黨立國,江澤民是第一位容許資本家入黨的領導。這班資本家帶着大量資本入黨,容易得到晉升機會,假以時日,便可爬到最高階層,掌握最高權力,形成一個金權與政權的混合體。」如南斯拉夫政客吉拉斯在他的《新階級》所描述,這些人在傳統社會主義體制下產生,他們通過豐厚資本,漸次地控制國家的資源、人事、軍隊、特務、警察、和輿論等等,他們生活優越,脫離一般群眾的利益。「我們都明白,只要長期擁有絕對權力,任何人都沒可能逃得過腐敗的宿命,事情發展至極端,便會發展成法西斯主義。」雷同情況,曾見於六、七十年代的台灣,工業巨子進入了國民黨中上委,社會便曾經出現過一遍白色恐怖。練乙錚估計,如果法西斯可以是把尺,終極量度是十,今天的中國大概走在三、四左右。
基本法倡裏應外合
香港政改咨詢結束,政府表示收到四萬份書面意見書,陳方安生斥港府咨詢其實是玩弄民意。「世界沒有一個先進城市,像香港這模樣,有如此嚴重的政治矛盾,以致社會那樣分化。即使外國政府亦需面對無數難題,但那些都是 issues,而非我們的structural problems,即政制問題。」練先生的意思,是指功能組別嗎?「不單止。基本法上寫着,香港政治體制其中有個很重要的精神,是行政主導。它的具體意思是:所有法案,基本上只可由特首向立法會提出。只有那些不涉及公帑,以及不牽涉政制的法案,立法會才可主動觸及。這樣的行政主導設計,不是把立法會代表民意的功能限死了!另一方面,商界在香港佔着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的影響可直接去到特首,而特首又可利用他的行政權力立法,把方案提到立法會去,商界接着又可利用功能組別的票去支持……如此這般裏應外合,根本就是個closed loop,政策投入至社會,豈會不產生矛盾?所以,基本法是有缺憾的,要根治香港政制問題,就需要修改基本法。」
話雖如此,練乙錚並沒否定功能組別的價值,他認為商界提供的觀點,對立法會有一定幫助。「只不過,提供觀點,也不一定要坐住個法會議席去提供。」以日本和英國的議會為例,其上議院就擔當着類似的角色。上議院以委任、世襲等不民主的方式產生,他們可以發言,但權力,則相應地比民選出來的下議院小。
練乙錚今天評論政府一針見血,除了因為從小修練各個政治派系的心法,比大部分政圈人更早摸熟這遊戲的規則,更重要的是,他曾經走入建制心臟。1998年,任職《信報》總編輯的練乙錚,曾加入中央政策組當全職顧問。「我在《信報》兩年,一直寫社評,有天老闆突然跟我說,想我多主理些有關上市公司的新聞……,這一來,我又沒興趣啊!剛好收到特區政府的邀請,於是當時我便想,學而優則仕,不如就試試吧。」「人工很好嗎?」都是大概二百多萬年薪,不算很多也不算少罷,跟我做總編輯差不多。說實的,我選擇工作時,金錢從來不是主要的考慮因素,因此我亦未做過一份搵錢的工。」同年九月,練乙錚正式加入中央政策組。他在《浮桴記》寫道:中央政策組是一個沒有權力、但可以有影響力的政府單位,工作包括負責跨局的政策研究,就其他部門的政策建議進行反思、駁議,提出獨立意見,收集和分析民意,替行政長官撰寫一年一度的〈施政報告〉,等等。「特區政府初成立時,立場挺開放的,我有不少機會跟董建華直接溝通,他也接納過一些教育方面的意見。」
好景不常,練乙錚在2002年九月第三次續約後不久,劉兆佳出任中央政策組首席顧問。「那時開始,我在裏面的角色逐漸淡化。2003年的廿三條後,政治形勢變得保守,而我也再沒機會見到董生。」練乙錚當時已打算,完成手頭工作後,便會離開。2003年七月十三日,練乙錚低調地出席了反廿三條的靜坐,被《明報》記者認出並拍下了照片,之後被政府急召「傾偈」。翌年七一,練乙錚沒理會勸告,再上街,四日後被政府解除職務。「失望?總有少許,但當初入政府,我沒有抱很大的希望。再者,我對自己有信心,我知道我自己的想法是對的,他們不聽我的話,始終會撞板。」
沒有任何婆媽糾纏,練乙錚借孔子一句話:「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交代清楚離開政府後的心情與去向。他退了房子,飛到英國學習帆船遠航的知識和技術。他說,這是他多年來的心願。「海,是一種自由。只要有艘爛船,基本上全世界都可去到。你若想得到這自由,必須冒一定風險。而那些風險,亦非不可預知的。所以海之於我,是吸引,也是威脅和恐懼。很籠統的形容,就是跟風浪搏鬥。」說起海,練乙錚的眉頭鬆了。
對海洋迷戀,原來練乙錚也傾慕沙漠。「沙漠與海,某程度上十分相似,人置身兩者之中,均渺小得很。沙漠又是那麼神秘,放眼望去,好像甚麼都沒有,但裏面其實蘊藏很多很多。很多宗教都源起於沙漠,就是因為這種奇異的力量。」這種力量,練乙錚稱它是一種道德力量。「自己現在沒有宗教信仰,原因是我不再需要他們的教條與故事。但我相信,人類之精神根本,並非源於物質,因此天主教中的一些道德力量,我想我還是需要的。」
「所以海之於我,是吸引,也是威脅和恐懼。很籠統的形容,就是跟風浪搏鬥。」
青春不稀罕
練乙錚數過,他這生人的搬家次數,三十有多。遊牧民族的性情,也搞不清是遺傳因子還是後天培養:小時候跟着父母,有錢搬大屋、無錢就去投靠親戚。練乙錚說自己身無長物,其肉體活動空間自可從不受綁。我們問練乙錚,明年踏入六十歲,有沒有特別感覺?他沉默良久,蠻猶豫的說道:「有是有的,但那實質是甚麼,我又真的說不出……早前曾跟朋友談過,如果可以回到年輕時再活一次,問我怎樣。我真的不想。年輕時體格當然強健敏捷,但同時頭腦沒成熟,有很多解決不了的矛盾,掙扎得很痛苦,甚至做過一些很愚蠢的事。例如七十年代受人擺布參加社運,那些事的犧牲實在太大了,對其他人也造成很大傷害。」臨到這刻,他才有信心自己所想所決定的,都往對的方向走。
果如是,要不受任何事情擺布,便先要懂放開,如實的把青春給你的禮物撒手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