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明:魔鬼在細節,地產霸權也在細節
(本文之另一版本刋於《明報》2010年12月13日「世紀版」)
到街市買餸被「呃秤」可以向海關舉報,證據確鑿時海關會拘捕「呃秤」的商販並加以檢控。一經定罪「呃秤」者除了罰款外,更可能被判入獄。街市商販「呃秤」涉及的金額一般是十元八塊,但「呃秤」是欺詐,應受法律制裁。問題是在香港,地產商每年推出的新樓盤也經常「呃秤」。地產商印製的售樓書列明的樓宇單位面積不過是所謂「建築面積」,不是樓宇單位的實際面積。樓宇的售價以百萬,甚至千萬計,但打算買樓的市民卻連樓宇的實際面積也無從知悉。銷售樓宇擺明「呃秤」,政府雖然不久前推出措施,加以規管,但由於不是透過立法會立法,地產商「呃秤」仍毋須負上刑責。樓宇「呃秤」涉及的金額遠遠超出街市商販「呃秤」的十元八塊,「呃秤」十元八塊的要負上刑責;百萬、千萬的「呃秤」卻毋須負上刑責。香港的地產商不但主宰特首選舉和功能團體選舉,還好像主宰了法律。事實上「地產建設商會」雖然只是一個代表地產商的商會,但卻一向像「大律師公會」、「律師公會」或「醫學會」等專業行會一樣,抗拒政府立法,要自訂守則,要自我監管。
九七之後,香港的地產商已發展成為一個寡頭集團並不斷向政府施壓推行有利地產商的政策;活化工廈和降低強拍門檻不過是最新近的例子而已。當北京方面極力維護功能組別這種向商界輸送利益的制度時,地產商的勢力只會有增無減。不過自從潘慧嫻的《地產霸權》一書出版後,香港市民已認清地產商横行霸道的行徑,心惡痛絕之餘卻被標籤為「仇富」。香港的地產商主宰了香港的居住環境,由屏風樓、發水樓、縮水樓、牙簽樓等到西九那種生人勿近的「門禁社區」全是地產商近年帶到香港城市的不速之客。地產商又囤積土地,並以各種虛假手段推高樓價,令普羅市民捱貴租。在這種情況下,一名天主教神父在今年萬聖節的聚會中,指名道姓說某位知名地產商是魔鬼,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批評天主教教區在事件中向權貴低頭,亦有人指責神父不應出言不遜,助長社會仇富之風。但卻未有評論員認真探討魔鬼的所作所為有甚麼特點,人人都會說:「魔鬼在細節中」;偏偏遇著神父以魔鬼來形容地產商的所作所為時,卻沒有評論員細心閱對相關文獻,耐心分析魔鬼的言行,再比對香港地產商的舉止,然後才作結論。歷史上對魔鬼的所作所為記錄得最詳盡的首推《聖經》,歌德的名著《浮士德》或許可以排在《聖經》之後,但當然遠遠落後。限於識見,本文只能退而求其次,探討《浮士德》一書如何描述魔鬼的所作所為,然後才討論神父以魔鬼來形容香港地產商是否恰當。
歌德的《浮士德》分為兩部,第一部在1808年出版,第二部則等到1832年才出版。有關浮士德出賣自己靈魂的傳說早在1587年已由一位不知名的作者加以記載,他亦同時稱書中的魔鬼為Mephistopheles。從文學的角度而言,魔鬼是人創造的,指名道姓說某人是魔鬼也是一種文學手法,無非是形象化的言辭。地產霸權無孔不入,除了從政治經濟學的層次分析其運作,更可借助文學以至宗教的觀點,來一次全民總動員與之抗衡。
Mephistopheles這名由人創造出來的魔鬼並不是青面獠牙,面目猙獰,在歌德的《浮士德》裡,他出場時是一名浪跡天涯的學者。他現身在浮士德的書房時,浮士德正在翻譯約望福音的第一句:「起初已有聖言」。約望福音的希臘文原文logos一字包含言、詞、概念、理性等意義,馬丁路德把這個字譯成德文的Wort,即言辭。浮士德卻十分懷疑,在劇中他高呼:「絕對不能如此信任言辭。」當Mephistopheles現身時,浮士德卻立即問他姓甚名誰,Mephistopheles嘲笑他既然鄙視言辭,根本毋須查問Mephistopheles的名字。Mephistopheles又嘲笑浮士德堂堂一名學者,平日苦心孤詣,務要探究事物的本質,現在卻要追問他的名字。浮士德不甘示弱地說:「像你這般材料,只要提起你的名字,本質便告分曉。」浮士德嘲笑Mephistopheles無非是蒼蠅之神(令人厭惡)、破壞王或騙子。被浮士德苦苦相逼下,Mephistopheles說他是那種力量的一份子,這種力量不斷想著作惡,但卻經常行善(A part of the power that always wills what is evil, that always does what is good.)
《浮士德》是歌德畢生的代表作,以魔鬼來形容地產商是否恰當的爭議,歌德的《浮士德》提供了《聖經》以外最權威的見解。浮士德對著Mephistopheles這名魔鬼說:「像你這般材料,只要提起你的名字,本質便告分曉。」有謂「人怕出名,豬怕肥」,香港知名地產商的一舉一動是八卦雜誌爭相追訪的材料。像地產商這般材料,只要提起任何一位的名字,本質也告分曉。更有說服力的是Mephistopheles說魔鬼不斷想著作惡,但卻不斷行善。無論是天主教或新教對邪惡(Evil)的定義均承自聖奧古斯定(St. Augustine),這位聖人認為邪惡不過是缺德(absence of virtue)而已。地產霸權令市民心惡痛絕,地產商不但要賺錢,而且要賺到盡。地產商用各種手段推高樓價,令人人捱貴租;又要在西貢大浪西灣和元朗南生圍等生態價值極高的地方興建豪宅,破壞大自然。說地產商缺德絕不為過,缺德即邪惡;但另一方面,香港的地產商雖然不似全球首富蓋茨和股神畢菲特那樣,把全部身家捐作慈善用途,但也經常捐獻,政府又新設「關愛基金」方便他們隨時捐獻。香港的地產商完全符合Mephistopheles所說的那種不斷想著作惡,但卻經常行善的力量。
浮士德和Mephistopheles唇槍舌劍的一段對話裡,起碼提供了兩個地產商是魔鬼的證明。但浮士德和Mephistopheles對言辭(logos)的不同態度最為關鍵,甚至可以作為人和魔鬼的區別。Mephistopheles現身前,浮士德正苦思怎樣翻譯若望福音開首的一句:「起初已有聖言」。。浮士德不接受路德的翻譯,關鍵不僅在於logos一字,而在於整句說話。若望福音除了說:「起初已有聖言」,還說:「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浮士德質疑言辭竟然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但他還不至於否定言辭。相反,當浮士德和Mephistopheles達成協議,浮士德出賣靈魂換取Mephistopheles聽任浮士德差遣時,Mephistopheles要求浮士德寫下協議,並在協議書上滴血為證。浮士德非常憤怒和不恥地說:「你這卑鄙漢子還要求證明?豈不知大丈夫一諾千金?你還不放心?我一言既出,便當終身履行?」雖然浮士德的義憤未免空洞和自相矛盾,他自己才質疑若望福音對言辭的信任。但他沒有質疑自己不會信守承諾,他認為自己言出必行。Mephistopheles這名魔鬼卻不接受言辭,不接受口頭承諾,原來連魔鬼也須要一紙協議。「聖言與天主同在,聖言就是天主」,不接受言辭是魔鬼的本質。地產商售賣樓宇時設示範單位,並免費接載買家參觀,又會印製說明書和在報章、電視賣廣告,至於言辭上的解釋或說明則交由地產代理處理。樓宇買賣更必須簽署合約,不能說了算。
人的特質是能言能語,德國思想家班雅明說人是話語的存在(linguistic being),他更認為人的話語原本參與著神的創世話語。他引用創世紀2:18-20,指出「凡人給生物起的名字,就成了那生物的名字。」班雅明雖然是猶太人,但他並不信奉猶太教或任何宗教。他的立場是既然《聖經》聲稱是啟示,必然會觸及語言的特點。他認為命名是語言最大的特點,對他來說,《聖經》創世紀2:18-20恰好說明宇宙萬物的名字無非是人的命名。他因此認為人的話語或言辭原已包括宇宙萬物的名字,由於這些名字全是由人命名,人的言辭已足以解釋各種名字的意義。班雅明說的是人在伊甸樂園的處境,與今日的處境當然大為不同。言過其實、言不及義、言不由衷、言多必失、言而無信等等,說明人的墮落莫過於言辭的墮落。但另一方面,言出必行、一諾千金、言行一致、言之有物、言之成理等卻又說明事情並非無可挽回。為了得到他的靈魂,Mephistopheles這名魔鬼甘願接受浮士德的差遣;從唯物論的角度而言,人的靈魂無非是人的言辭。班雅明認為只要唯物論跟神學攜手合作,定可戰勝任何對手。從神學角度而言,魔鬼無非要摧毀人的靈魂,因此Mephistopheles這名魔鬼不信任言辭,不接受浮士德的口頭承諾,堅持要一紙協議。無論是人生大事或國家大事,很多時都是以口頭承諾來處理。婚姻誓詞、法庭作供的誓詞、國家元首以至議員就職的誓言,全是口頭承諾。Mephistopheles這名魔鬼不接受口頭承諾的情節,恰好形象化地點出魔鬼可怕之處。人的特質在於能言能語,人世間的事務又一向以口頭承諾、口頭應允來解決。另一方面,口不對心,講一套、做一套的事例卻比比皆是。魔鬼要摧毀的恰好是言辭,人與人之間因著言辭logos才可以發展出dialogos,即交談、溝通,因而建立互信。魔鬼摧毀言辭,亦即摧毀人與人之間的互信,因此才有「疑心生暗鬼」的說法。
自從兩大超級市場出現後,小本經營的雜貨舖、士多、辦館等日漸式微。兩大超級市場原本只賣乾貨和冷凍食品,後來連新鮮豬肉、鮮魚、蔬菜等也一併出售,來一記「大小通吃」。光顧街市的攤販或雜貨舖、士多,顧客必須開口說出要買的東西。遇著相熟的攤販或雜貨舖伙計,顧客和售賣的一方會互相交談。走進超級市場顧客聽到的只是機器發出的聲音和一聲機械式的「歡迎光臨」。超級市場的設計是要顧客穿過一行又一行的貨架時,見到合眼緣的貨物便隨手取下放進購物車裡。超級市場的貨物又全都密密的包著,顧客只能閱讀包裝上的說明。光顧街市的攤販往往基於信任相熟的攤販,超級市場則用大量紙張宣傳甚麼「至扺價」,又聲稱為顧客做了全港性的格價。街市的攤販要求顧客信任他們的言辭,超級市場則一味標榜寫在紙張上的「至扺價」。在不知不覺間,超級市場荼毒市民的心靈,市民日常的購物習慣,從信任街市的攤販變成做精心計算的精明消費者。街市和雜貨舖都是依賴言辭來運作,超級市場則是一處排斥言辭的場所,超級市場不設售貨員,光顧超級市場,全程一言不發。logos一字包含言、詞、概念、理性等意義,在街市或雜貨舖的環境,因為依賴言辭,僱客和攤販或雜貨舖伙計都可以從對方身上獲取各種原本不知道的事物,增長見聞。超級市場則是一處沒有言辭的地方,顧客購物的方式往往取決於物品擺放的位置、廣告宣傳和品牌效應等因素,亦即是言辭以外或言辭墮落後出現的因素。地產商經營超級市場享有近水樓台之便,加上近年地產商興建的樓宇全像堡壘一般,不設面向街道的店舖,把店舖集中在商場內。地產商經營的商場又優先出租予連鎖經營的集團或經營著名品牌的商號,即使地產商沒有直接經營任何零售業務,地產商早已主宰了整個社會的消費行為和購物模式。這種模式恰好是不接納言辭的模式,連鎖快餐店不設侍應,名牌的意思就是毋須再作說明和介紹。只要細心考察地產霸權的細節,地產商是魔鬼的說法不但站得住腳,而且更可以讓人們明白,不但魔鬼在細節裡,地產霸權同樣在細節裡。不同意這說法的,即管說明原委;但如果一副客觀、持平的姿態,各打五十大板,正如許寶強指出「各打五十」式的持平,仍是偏幫權貴,不太「客觀」的(見http://www.ln.edu.hk/mcsln/liberal3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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